第一章:叩响虚妄之门
指尖触及冰凉的门铃按钮时,陈默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。那“叮咚”一声脆响,在他耳中却如同惊雷,震得他浑身血液都涌向头顶。十年。整整十年,他无数次幻想过这个场景,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,在拥挤的地铁里,在办公室的格子间发呆的瞬间,这个画面都清晰得如同昨日。如今,它就在眼前,虚幻,却触手可及。
门开了。
时间仿佛凝固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夏日傍晚特有的、混合着花香与青草气息的暖风。然后,她就站在那里。
林薇。
不再是泛黄照片里模糊的轮廓,不再是记忆中逐渐褪色的剪影。她活生生地站在门廊柔和的灯光下,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碎花连衣裙,裙摆随着微风轻轻摇曳,像一朵盛开的夏日雏菊。她的头发随意地挽起,几缕发丝俏皮地垂在白皙的颈边。她的眼睛,那双陈默在心底描绘过千万次的眼睛,此刻正含着盈盈笑意望向他,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,里面倒映着他自己——一个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笨拙和傻气的男人。
“陈默?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熟悉的、温柔的惊讶,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。
“薇…薇薇!”陈默感觉自己的舌头打了结,千言万语堵在胸口,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颤抖的呼唤。他甚至来不及思考,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——他一步跨上前,带着一种近乎失而复得的狂喜,紧紧握住了她微凉而柔软的手。
真实的触感!不是臆想,不是幻觉!她的手指纤细,掌心带着薄薄的茧(是写字还是弹琴留下的?陈默脑中闪过念头),被他用力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,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宝物。林薇似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,但随即,她的脸颊飞起两朵红云,眼神里没有抗拒,只有一丝羞涩和更深的笑意。她轻轻回握了一下。
“快进来吧,外面有蚊子。”她声音轻柔,拉着他走进了门。
屋内的景象扑面而来,是陈默梦中构想过无数次的“家”的模样。暖黄色的灯光洒满客厅,木质家具散发着温润的光泽,墙上挂着一些温馨的家庭照片。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。沙发上坐着两位老人,正是林薇的父母。
“爸,妈,这是陈默。”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。
“叔叔,阿姨好!”陈默赶紧松开林薇的手(带着万分的不舍),深深鞠了一躬,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。
“哎哟,是小陈啊!快坐快坐!”林母是一位面容和善、身材微胖的妇人,立刻热情地站起来招呼,笑容堆满了眼角眉梢,“薇薇念叨你好多次了,总算是见着了!小伙子真精神!”
林父则显得沉稳些,他放下手中的报纸,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,仔细打量着陈默。那目光并不锐利,却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审视和温和的探究感。“嗯,来了就好,别拘束,就当自己家。”他点点头,声音低沉而宽厚。
接下来的时光,对陈默而言,美好得像一场精心编织的、没有一丝杂质的幻境。他坐在柔软的沙发上,回答着林父林母亲切的询问。工作?稳定,待遇尚可。家里情况?父母康健,妹妹在读大学。兴趣爱好?喜欢看书,偶尔打打球。林父似乎对历史和时事颇有见地,两人聊起某个历史事件,竟意外地投契。林母则更关心生活,询问陈默的口味,还热情地端出了切好的水果和自制的点心。林薇安静地坐在陈默身边,偶尔插一两句话,或者在他回答得有些卡壳时,递过一个鼓励的眼神。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陈默所有勇气和力量的源泉。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,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、清甜的洗发水香气。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触碰,都像微弱的电流窜过,带来一阵心悸的甜蜜。
谈话间,门锁响动,一个充满活力的少年声音响起:“我回来啦!饿死啦!”
一个穿着校服、背着书包的阳光少年冲了进来,正是林薇的弟弟林朗。他好奇地打量着陈默,林薇笑着介绍:“小朗,这是陈默哥。”
“陈默哥好!”林朗爽朗地打招呼,露出一口白牙,青春气息扑面而来。
“你好,小朗。”陈默笑着回应。林朗的加入让气氛更加活跃,他叽叽喳喳地讲着学校里的趣事,逗得大家哈哈大笑。林父林母看着一双儿女和一个“新成员”,眼中满是欣慰和满足。陈默看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幕,心中被一种巨大的、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填满。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“家”的感觉——温暖、包容、充满烟火气和爱意。
“开饭啦!”林母一声招呼,将众人引向餐厅。
晚餐丰盛而温馨。暖色调的灯光下,圆桌上摆满了家常却诱人的菜肴:红烧排骨油亮诱人,清蒸鱼鲜香扑鼻,翠绿的时蔬点缀其间,还有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。林父拿出了一瓶好酒,给陈默和自己都斟上了一小杯。
“来,小陈,第一次来家里,喝点。”林父举杯。
“谢谢叔叔!”陈默连忙端起酒杯,心中暖流涌动。他尝了一口酒,醇香在舌尖化开,但远不及此刻心中那份甘甜。
席间,话题轻松愉快。林母不停地给陈默夹菜,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。林朗讲着篮球赛的精彩瞬间,林薇则温柔地提醒弟弟慢点吃。林父和陈默聊着工作上的趣事,气氛融洽得不可思议。陈默感觉自己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,仿佛他本就属于这里。他偷偷看向林薇,她正小口吃着饭,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,偶尔与他目光交汇,便飞快地移开,带着少女般的羞涩。
饭至中旬,林母起身,从厨房端来了两杯清水,透明的玻璃杯在灯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。她将一杯放在陈默面前,另一杯则放在林薇手边。
“喝点水,顺顺。”林母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和蔼。
沉浸在巨大幸福中的陈默,没有丝毫犹豫,端起水杯,感激地对林母笑了笑:“谢谢阿姨。”清澈微凉的水滑过喉咙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极淡的甜味(或许是心理作用?),滋润着他因激动而有些发干的嗓子。他眼角余光瞥见林薇也端起了她那杯水,低头小口啜饮着。
放下水杯,陈默心中掠过一丝极其微妙的念头,快得如同错觉:水里放了药?是那种…催情的药?这个念头荒诞而突兀,像是平静湖面投入的一颗小石子,瞬间就沉没了,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涟漪。因为他紧接着看到林薇放下水杯,神色如常,脸上依旧是那温柔纯净的笑容,眼神清澈如水。再看林父林母,他们正含笑看着林朗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什么,眼神慈爱平和,没有任何异常。
“呵,”陈默在心里自嘲地笑了,“真是疯了,在想什么呢?这怎么可能?”他把那瞬间的念头归结为自己被幸福冲昏了头脑产生的荒谬幻想。梦境如此完美,如此和谐,家人如此可亲,林薇如此美好,一切都按照他内心最深切的渴望在运行,怎么会有那种阴暗的插曲?一定是自己潜意识里对这份完美的难以置信在作祟。他很快将这个念头彻底抛诸脑后,重新沉浸在家庭晚餐的温暖氛围中。
饭后,大家移步客厅。林朗打开了电视,播放着一部轻松的喜剧片。林母收拾着碗筷,林父和陈默继续着饭桌上的话题,气氛比之前更加放松。林薇坐在陈默旁边的单人沙发上,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,安静地看着电视,偶尔被剧情逗笑,发出轻柔的笑声。陈默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,看着她被荧幕光线映照的侧脸,看着她微微颤动的睫毛,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宁静和满足。林薇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,转过头,对他微微一笑。那一刻,陈默觉得,即使此刻死去,他也再无遗憾。窗外夜色渐浓,屋内灯火温馨,笑语晏晏。这完美的一天,如同最珍贵的琉璃,在陈默的心底熠熠生辉,没有一丝裂痕。
第二章:圆满的拼图
第二天清晨,陈默是在鸟鸣声中醒来的。他睡在林家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房里,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缝隙洒进来,空气中弥漫着早餐的香气。走出房门,看到林薇正在厨房帮林母准备早餐,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,扎着清爽的马尾,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美好的身影。她回头看到陈默,笑容比阳光还要明媚:“早啊,睡得还好吗?”
“特别好。”陈默由衷地回答,感觉整个人都浸泡在蜜糖里。
早餐后,林父宣布了今天的计划——郊游。两家人(林薇家,以及陈默“梦”中的父母)一起去城郊一个风景优美的湿地公园。陈默“梦”中的父母也如他期望的那样,和蔼可亲,对林薇赞不绝口,两家人见面其乐融融。
公园里绿草如茵,湖光潋滟。孩子们(林朗和陈默“梦”中的小侄女)在草地上追逐嬉戏,发出银铃般的笑声。大人们在树荫下铺开野餐垫,摆放着林母和陈默“母亲”精心准备的食物。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,微风带着青草和湖水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。
陈默和林薇并肩走在湖边的小径上。没有刻意靠近,手臂却时不时会轻轻碰触。他们没有说太多话,只是偶尔交换一个眼神,或者指着某个有趣的景物相视一笑。沉默里流淌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甜蜜。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林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宁静美好的气息,像夏日清晨带着露珠的花朵。他偷偷伸出手,试探性地碰了碰她的指尖。林薇没有躲闪,反而轻轻勾住了他的小指。那一瞬间,一股强烈的电流从指尖直窜心脏,陈默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好几拍,巨大的喜悦几乎要将他淹没。他紧紧回握住她的手,两人十指相扣,掌心相贴的温度,是此刻最真实也最虚幻的幸福凭证。阳光、微风、湖水、鸟鸣,还有身边这个人,一切都完美得不像人间。
傍晚时分,大家来到公园附近一家颇有特色的农家乐吃晚餐。预定的包间宽敞明亮,窗外是连绵的田野和绚丽的晚霞。刚坐下不久,包间的门被推开,陈默的几个死党——大鹏、阿哲、老K——嬉笑着走了进来。
“嘿!默默!你小子藏得够深啊!”大鹏嗓门洪亮,一进来就给了陈默肩膀一拳,然后目光立刻被陈默身边的林薇吸引住了,“哇哦!这位就是……”
陈默赶紧站起来,脸上带着自豪和一丝紧张,郑重地将林薇介绍给朋友们:“这是我女朋友,林薇。”他清晰地吐出“女朋友”三个字,感觉每个字都带着甜蜜的重量。
“你们好。”林薇落落大方地站起身,微笑着打招呼,脸颊微红,更添几分动人。
大鹏、阿哲、老K三人瞬间眼睛发亮,互相交换了一个“你小子行啊”的眼神。
“嫂子好!”大鹏第一个喊出来,带着夸张的敬意鞠躬。
“嫂子好!”阿哲和老K也立刻跟上,笑嘻嘻地起哄。
林薇被他们逗得掩嘴轻笑。陈默心里乐开了花,朋友们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还要热烈和认可。
“嫂子真漂亮!默默这小子走了什么狗屎运!”阿哲凑到陈默耳边,声音不大不小,正好让桌上的人都听见,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。
“气质真好,一看就是好姑娘!”老K也由衷地赞叹。
陈默的朋友们迅速融入了气氛。他们性格开朗幽默,很快就把林薇的家人和陈默的“家人”都逗得前仰后合。席间,撮合的氛围达到了顶点。
林母笑着对陈默“母亲”说:“你看这两个孩子,多般配啊!”
陈默“母亲”连连点头:“是啊是啊,薇薇这孩子,又懂事又漂亮,我们默默有福气!”
大鹏举起酒杯,对着林父和陈默“父亲”:“叔叔们,我提议啊,为默默和嫂子天造地设的一对,干一杯!祝他们早日修成正果!”
“干杯!”众人纷纷笑着举杯。林父和陈默“父亲”也含笑碰杯,眼中满是赞许。
林朗则在一旁对陈默挤眉弄眼:“姐夫,加油哦!”声音不大,却像个小炸弹在陈默耳边炸开,让他又窘又喜。
林薇全程带着羞涩而甜蜜的笑容,偶尔嗔怪地看一眼起哄的朋友或弟弟,更多的时候是低着头,脸颊绯红。陈默感觉自己像是飘在云端,被巨大的幸福和众人的祝福托举着。他望向林薇,她也正抬眼看他,四目相对,情意流转,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。这场景,完美契合了他对爱情和婚姻所有最美好的想象——家人的祝福,朋友的认可,爱人的相守。他端起酒杯,一杯接一杯地回应着大家的热情。酒是甘冽的,带着喜悦的泡沫,滑入喉咙,烧灼着胸膛,也蒸腾着无尽的幸福。他有些贪恋这种微醺的感觉,它能让他更真切地感受到这份圆满的真实。
酒意渐渐上涌,像温暖的潮水漫过意识的海岸线。陈默感到脸颊发烫,视线有些微的模糊,脑袋也变得晕乎乎的,像是塞满了柔软的棉花。但他并不难受,反而觉得飘飘然,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更加敏锐又更加迟钝。他能清晰地听到朋友们的高谈阔论,林薇轻柔的笑声,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,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首欢快的交响乐。同时,他又觉得身体变得很轻,仿佛要脱离地心引力。
就在这时,一阵更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。他正侧耳听着阿哲讲笑话,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左倾斜——那个方向,正是林薇坐着的位置。他心中一惊,想要控制住身体,却徒劳无功。就在他以为自己会狼狈地栽倒时,一双手臂稳稳地、温柔地接住了他。
是林薇。
他倒向了她温暖的怀抱,头轻轻地、无比自然地枕在了她的颈窝处。一瞬间,所有的喧嚣都仿佛退潮般远去。他闻到了她颈间肌肤散发出的、混合着淡淡体香和阳光晒过的衣服味道的独特气息,清甜而安心。他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和支撑着他的力量。她的手臂环着他的肩膀,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。
“默默?没事吧?”她关切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,轻柔得像一片羽毛拂过。
陈默没有立刻回答,也没有力气立刻起身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巨大的安心感和归属感将他牢牢包裹。在这个充满祝福和欢笑的房间里,在这个他心爱的女孩怀里,他找到了最终的避风港。他像一只漂泊了太久的船,终于驶进了宁静的港湾。所有的防备、所有的紧张、所有的不安,都在这一刻彻底卸下。他闭着眼睛,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近乎孩子气的、无比满足的笑容,含糊地嘟囔了一声:“薇薇…真好…” 声音带着浓浓的醉意和依恋。
林薇没有推开他,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,让他靠得更舒服些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、轻柔地梳理了一下他额前有些汗湿的碎发。这个细微的动作,带着无尽的怜惜和温柔,像一股暖流,彻底融化了陈默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。他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温暖、安全、散发着爱人气息的港湾里,意识渐渐模糊,只剩下纯粹的、令人心醉的幸福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只有几十秒,陈默感觉眩晕感稍微退去了一些。他强撑着睁开有些沉重的眼皮,发现自己还靠在林薇身上,周围的朋友和家人看着他们,脸上都带着善意而了然的微笑。
“我…我去洗把脸。”陈默有些不好意思地挣扎着坐直身体,声音沙哑。
“去吧,小心点。”林薇扶了他一下,眼神温柔依旧。
陈默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包间,循着指示牌找到了洗手间。推开厚重的门,里面明亮的灯光和冰冷的瓷砖墙面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。他走到洗手台前,拧开冰冷的水龙头。
第三章:清水浇灭的幻境
“哗——”
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猛烈地冲击在他的掌心,带着一股消毒剂和金属管道的生硬气味。陈默下意识地双手捧起一大捧水,毫不犹豫地、狠狠地泼向了自己滚烫的脸颊!
水,冰凉刺骨的水!
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,瞬间刺穿了皮肤,扎进了滚烫的血液和迷醉的神经!那冰冷是如此真实,如此霸道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、属于现实的粗粝感!
“嘶……”陈默猛地倒抽一口冷气,身体剧烈地打了个寒颤。
就在这一瞬间!
眼前的世界,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,发出了无声却震耳欲聋的碎裂声!那温暖明亮的农家乐包间,那喧闹的笑语,那绚丽的晚霞,那林薇温柔的怀抱和颈间清甜的香气,那父母欣慰的笑容,那朋友起哄的祝福,那弟弟狡黠的眼神……所有的一切,所有色彩斑斓、鲜活生动的画面,都在他泼出水、感受到那刺骨冰凉的刹那,开始剧烈地扭曲、崩解、褪色!
柔和的暖黄色灯光像是接触不良的灯泡,疯狂闪烁了几下,然后被头顶惨白、刺眼、嗡嗡作响的日光灯管取代。木质家具温润的光泽瞬间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冰冷、廉价、带着污渍的白色瓷砖墙面。窗外绚丽的晚霞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、令人窒息的沉沉黑夜,只有远处几点模糊的路灯光晕,无力地穿透肮脏的玻璃窗。饭菜的香气、酒香、林薇的发香……所有的气味都消失了,只剩下洗手间里弥漫的、浓烈的消毒水和陈年尿垢混合的、令人作呕的浊气。朋友家人的笑语喧哗,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,只有水龙头里水流持续不断的“哗哗”声,以及日光灯镇流器发出的、令人烦躁的“滋滋”电流声,像无数只苍蝇在脑子里盘旋。
陈默保持着弯腰捧水的姿势,僵硬地、一寸寸地抬起头。
镜子里。
一张苍白、浮肿、胡子拉碴、写满了惊愕与茫然的脸,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、空洞得可怕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他。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头发、眉毛、鼻尖、下巴不断滴落,砸在冰冷的陶瓷洗手盆里,发出单调而刺耳的“滴答”声。这张脸,陌生而憔悴,充满了被生活反复捶打后的疲惫和麻木。哪里还有半分沉浸在幸福爱情中的光彩?镜中人身上穿着的,也不是赴宴时整洁的衬衫,而是一件洗得发白、领口松垮的旧T恤。
梦……
醒了。
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、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恐惧和绝望,如同深渊里伸出的巨手,瞬间攫住了陈默的心脏!他猛地后退一步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上,发出一声闷响,却感觉不到疼痛。
“不…不…不!!!” 一个无声的嘶吼在他胸腔里猛烈地炸开!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还在滴水的双手,又猛地抬头看向镜子里那张惨不忍睹的脸。
假的?都是假的?!
那按响门铃的悸动,那开门瞬间的心跳停止,那握住林薇手时触电般的真实感,那餐桌上温馨的交谈,那林父递来的水杯,那林薇弟弟爽朗的笑声,那丰盛的晚餐,那和谐的氛围……还有那郊游的阳光,那十指相扣的甜蜜,那朋友们的起哄祝福,那两家人其乐融融的撮合,那醉倒在她怀里时无与伦比的安心和温暖……所有的一切!所有让他灵魂都在颤栗的幸福!所有他以为终于抓在手里的圆满!都只是……一场梦?!
一场长达“两天”的、极致美好的、却彻头彻尾的虚妄之梦?!
“回去!让我回去!”陈默猛地扑到洗手台前,发疯似的再次捧起冰冷刺骨的自来水,更用力、更凶狠地泼向自己的脸,泼向自己的头!他拼命揉搓着眼睛,仿佛要把眼前这冰冷肮脏的现实搓掉,搓回那个温暖明亮的梦境中去!
“回去啊!!”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,水花四溅。冰冷的刺激感更加清晰,却只是让他更加绝望地确认——他还在原地。那个有着林薇、有着家人、有着朋友、有着圆满一切的“地方”,消失了。无论他怎么泼水,怎么揉搓,眼前依旧是这狭窄、污秽、散发着恶臭的洗手间,镜子里依旧是那个失魂落魄、可怜又可悲的自己。
徒劳的挣扎耗尽了力气。陈默颓然地停止了动作,双手撑在湿漉漉的洗手台边缘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水珠混着不知是水还是泪的液体,不断从他脸上滑落。巨大的失落感像汹涌的黑色潮水,瞬间将他彻底淹没。那感觉并非尖锐的疼痛,而是一种缓慢的、沉重的、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和窒息。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生生挖走,留下一个巨大的、呼呼漏着寒风的空洞。胃部痉挛着,带来一阵阵恶心的感觉。
他失魂落魄地走出洗手间,脚步踉跄。外面是狭窄、昏暗、堆满杂物的走廊,通往他那间不足十平米、终年不见阳光的出租屋。房间里的景象更是惨不忍睹:凌乱的床铺,堆满烟头和泡面桶的桌子,散发着霉味的衣物随意搭在椅子上,窗帘紧闭,隔绝了外面那点可怜的光线。贫穷、孤独、失败的气息,像粘稠的淤泥,糊满了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。与梦中那个窗明几净、充满温暖和爱的“家”,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残酷对比。
陈默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,重重地跌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,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床沿。身体还在因寒冷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微微颤抖。
他闭上眼,拼命地想抓住那些正在飞速褪色、消散的梦境碎片。
林薇开门时那惊艳的笑容,碎花裙摆扬起的弧度……她手指微凉的触感……林父沉稳的嗓音,林母热情的笑容……餐桌上摇曳的灯光和食物的香气……林朗充满活力的笑声……郊外湖边她指尖的轻触,十指紧扣时掌心传来的温度和悸动……农家乐里朋友们起哄的“嫂子”声,父母们欣慰的眼神……醉倒时,她怀抱的温暖和柔软,颈间那清甜安心的气息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清晰得如同刚刚发生,却又遥远得如同隔世。
尤其是最后倒在她怀里的感觉。那份毫无保留的安心感,那份被接纳、被保护、被珍视的感觉,是他贫瘠生命中从未品尝过的甘泉。那是他灵魂深处最深的渴望,却在最接近拥有时,被一捧冰冷的自来水彻底浇灭。
“药……水……”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闪过。梦里那杯被林父递来的、他毫不犹豫喝下的水。那瞬间闪过的、荒诞的关于“药”的念头。此刻回想起来,那杯水,那杯在完美梦境中唯一一丝(被他主动忽略的)微小“异常”,不正是此刻将他浇醒的现实之水的隐喻吗?梦里那杯水,带着他渴望的“催化剂”(和谐、圆满),而现实这捧水,却是最冷酷无情的“清醒剂”,将他从天堂直接打入冰冷的地狱。
巨大的悲伤终于冲破了麻木的堤坝。陈默蜷缩起身体,将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。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。没有嚎啕大哭,只有压抑到极致的、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,破碎而绝望。眼泪汹涌而出,混合着脸上未干的自来水,浸湿了膝盖上粗糙的布料。
为什么?为什么要醒?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把他拉回来?他宁愿溺死在那场美梦里!哪怕那梦里有一万杯加了“药”的水,只要林薇在,只要那个家还在,只要那份圆满还在,他都心甘情愿,万死不辞!
他尝试着再次闭上眼睛,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想,去回忆每一个细节,去勾勒林薇的眉眼,去回忆她指尖的温度,去感受那份醉倒的安心感。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,拼命地想要重新沉入那个梦境,哪怕只回去一秒,只看她一眼也好!
然而,黑暗的视野里,除了破碎混乱的光影,什么也抓不住。梦的闸门已经彻底关闭,严丝合缝。无论他如何集中意念,如何屏住呼吸,如何向虚空祈祷,冰冷的现实依旧像铁壁一样将他牢牢禁锢。脑海里只剩下水龙头单调的“哗哗”声,日光灯烦人的“滋滋”声,还有自己压抑的呜咽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。
窗外,城市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烁着,勾勒出冰冷建筑的轮廓。夜更深了。这漫长的黑夜,如同他此刻空洞的心房,看不到一丝光亮。
陈默维持着蜷缩的姿势,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冷角落的石像。眼泪流干了,只剩下干涩的疼痛。呜咽声停止了,只剩下粗重的、带着绝望气息的喘息。他空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地板上的一处污渍,仿佛要将它看穿。
梦里的每一个画面,每一个细节,都成了此刻扎在他心上的刀。那温馨的晚餐,那其乐融融的聊天,那郊游的阳光,那十指紧扣的甜蜜,那朋友家人的祝福……还有,那杯被递来的水。梦里,那杯水象征着“家”的接纳(尽管有那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),而现实中,那捧浇醒他的水,却是命运最残酷的嘲弄——它提醒他,所有的温暖和圆满,都不过是大脑皮层一场短暂而奢侈的放电,是渴求到极致产生的幻觉泡沫。
他亲手,用那捧现实中的清水,浇灭了自己唯一拥有过的、最完美的幻境。
“呵…呵呵……”一声嘶哑的、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轻笑,从陈默干裂的唇间溢出,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诡异。他缓缓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那紧闭的、肮脏的窗帘缝隙,外面透进一丝属于城市的、冰冷的光。
如果可以,他愿用余生的所有清醒,换取梦中那一天的沉溺。永溺梦中,不愿醒。
他呆呆地坐着,一动不动。时间失去了意义。窗外的黑暗渐渐褪去,天际泛起一层死鱼肚般的灰白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一个没有林薇,没有温暖的家,没有祝福,只有冰冷现实和巨大空洞的新的一天。
那场完美得令人心碎的梦,成了刻在他灵魂深处,一道永不愈合的溺梦之痕。清水流过脸庞,带走了幻境,只留下比现实更冷的绝望,在每一个清醒的晨昏,无声地啃噬。
更新时间:2025-07-07 07:41:08